001_明月咬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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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1

  时值深春,枝影深深。

  棠梨馆内,更是一片春意盎然。

  春雨连连下了有三天,院对门的春娘也骂了她整整三日。

  葭音倚在软塌上,身姿袅娜,眉眼含倦。她右手捻了把蚕丝团扇,一边饶有兴致听着院那头的骂声,一边轻轻摇动小扇。

  一柄白玉扇骨,盈盈坠着翠绿的流苏吊子,落在少女葱白的指间。绿白相称,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。

  听了整整三日骂声,一旁的素姑姑终于听不下去了。

  “音姑娘,春丫头说话也忒难听了。馆主让她练音吊嗓,她倒好,自个儿编个曲骂上你三四天,也不怕叫西洲楼的听了去,白白落得个笑话。”

  素姑姑的语气多有抱怨,紧紧皱着眉头,听春娘喊一声,就要撇一下嘴。

  “音姑娘,你也不去跟馆主说说,让她管管。本来进宫是多高兴一件事儿,现在给她整成这样。姑娘你进宫也不是给太后娘娘唱戏的,帮衬着打个杂活儿,就能被如此眼红”

  对门那屋的骂声仍未停。

  葭音和春娘的这桩梁子,是三天前结下的。

  眼看着就到太后大寿,太后娘娘爱听戏,每年这时,宫里头都会差人到棠梨馆请她们进宫唱戏。

  既然是唱给太后娘娘听,馆主肯定要派上棠梨馆的几位大角儿。除此之外,还需要数十个打杂、跑场子的姑娘。

  原本馆主定的是春娘跟着戏班子一同进宫,三天前,不知怎的突然改了主意。让葭音代替春娘,随几位角儿一同入宫去。

  这一回,春娘可不乐意了。

  明面上她不敢跟馆主较劲,暗地里,一口咬定葭音用了什么下三滥的媚术手段,让馆主换了人。

  要知道,棠梨馆的飞雪湘是专门为皇家、官老爷们唱戏的,与其他的伶人不同,她们讲究的是一个“风雅”。几位大角儿也长得端正秀丽,看那眉眼与气质,还以为是哪个大家的闺秀。

  在一向很“风雅”的飞雪湘,葭音算是个异类。

  她长得一点儿也不端庄。

  别说是妖媚的气质了,单单论那双柳叶眉、狐狸眼明明是纯净清澈的眸子,眼尾却又恰到好处地向上挑起。笑时是眉目微春水横生起,忧时是螺黛蹙、凤眸凝,西子捧心。

  最要命的,她眼睑处还有颗泪痣。好巧不巧地挂在那里,宛若一颗将滴未滴的泪珠。

  可葭音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“不端庄”。

  相反的,她还很是懊恼。

  因为这副模样,馆主从不让她上任何台面。他们要唱观音,要给太后贺寿,要表演给庄严肃穆的官家老爷们看。无论葭音的眼神再怎么单一纯净,馆主也总是说她太媚了。

  妖里妖气的。

  一上台,不像唱戏的,反像是下一刻,就要诱人脱衣裳。

  春娘骂她狐媚,骂她艳俗,骂她勾引馆主。

  各种不堪入目的言语,这三天葭音算是听了个遍。

  对此,她也不恼。春娘她骂她的,葭音就当耳旁风。

  就在这时,有人敲了敲门,道“葭音姑娘,时候差不多了,马车就停在馆外,收拾收拾就该入宫了。”

  少女盈盈回了声“我知晓了,马上就来。”

  素姑姑站在一旁看着她。

  葭音是她看着长大的,如今不过十六岁,已经出落得昳丽可人。方才那一句回话,声音明明未加刻意的修饰,却媚得人骨头都要酥了。

  素姑姑暗暗叹息。

  音姑娘这般,怎么在飞雪湘里混。

  再过上三年五年,也怕还是个打下手的。

  正想着,葭音已经收拾利索。她不是主角儿,带的妆奁饰品极少,几件换洗衣裳一打包,就迈出了房门。

  这三日细微春雨,浇得京城一片水雾朦胧。

  葭音和同行姐妹坐在马车上,忍不住掀开帘子,好奇地朝外望。马车穿过一片闹市,终于在天黑之前,驶入座城楼,于一扇宫门前停下。

  朱红色的宫门,只一眼,便是说不上来的庄严肃穆。

  葭音放下车帘,屏息噤声。

  “凡入宫门,所有人下马车慢行,接受检查”

  葭音扶着车壁,莲裾轻荡,走下马车。

  前一辆马车坐的是飞雪湘的三位名角儿,长相端庄大气,举止行为皆是得体。

  轮到葭音这边时,忽然一道木鱼声自远方飘来,众人怔怔回首,只见一行僧者身披袈裟,迎着宫门缓缓而来。

  为首的宫人一眼认出“是梵安寺高僧入宫为太后娘娘祈福的,恭迎高僧”

  “恭迎高僧”

  一提到僧人,众人面上立马浮现出敬仰之意。

  葭音本不信佛,却也只能跟着一起低下身段和面容,只嗅见一缕清风拂过,隐隐带着檀木与蒲草香。

  似乎有鼓钟自天边响起,让人觉得心平气和,万分安宁。

  她低着头,闻着空气中飘逸的清香,脖子有些酸胀。那行僧人走得极稳、极慢,步调徐徐缓缓,少女忍不住稍稍抬眸。

  一道修长的身形倏然撞入眼帘。

  只一眼,她一下怔住。

  那是一个长相极为俊美的年轻佛子,眉目缓淡,唇红齿白,气质出尘。如今正站在第二排,低垂着眼睫,怀中稳抱着一把绿绮琴。

  面色清平如水,不见一丝波澜,树影与日光倾斜而下,笼在他冷白的脸上。佛子长身玉立,袈裟拂身。

  翠翠幽障,淡淡绿竹。他如涧中月,雪里松。

  原是清清冷冷的模样,眉间偏偏又点了一抹朱砂,一红一白,显得那抹绯色格外艳丽。

  葭音站在原地,定定地望着他,有些失神。

  直到对方从自己身前走过,带起一尾檀木香。温和,淡雅,空寂,像是皑皑雪山从肩头掠过。

  白雪施然而落,再一抬首,匆匆已是深春雨后,空气间仍残留着悠久旷远的余香。

  她听见守门的宫人恭恭敬敬道“镜无、镜容法师,奴才在此恭候多时。太后娘娘正在慈春宫,等着各位念经祈福。师父们请跟奴才来。”

  闻言,那佛子轻轻颔首,眼中有淡淡的慈悲之色。

  木鱼声渐远,天际一阵青白,微微透着霞光。金粉色落在僧人衣影上,衬得其愈发庄严肃穆。

  有姑娘小声私语

  “明明是我们先来,凭什么让他们抢了先。都是进宫为太后娘娘祝寿的,我们棠梨馆就这么没有排面。”

  “咱们棠梨馆哪能与他们比,咱们不是普通的戏班子,人家更不是普通寺庙里的和尚。那可是梵安寺,圣上钦点的圣寺,随便一个佛子都是德高望重,让人无比敬仰。妙兰姑娘,你小声着些。叫旁人听到了,要说咱们棠梨馆没有规矩。”

  梵安寺,国之圣寺。

  承天人之意,保江山,护社稷,佑万民。

  葭音在一旁听着,脑海里立马浮现出那位擦肩而过佛子的天人之姿。

  果不其然,立马有人感叹道“方才那位抱着绿绮琴的佛子,生得好生俊俏。从我的身前施施然掠过,气度能把人直接勾晕过去。”

  “那是清缘大师的内门三弟子,镜容法师,素以雅礼扶道闻名,是清缘大师最器重的弟子。只要是跟宫廷贵人有关的礼教活动,都会派他前来。行了,莫说了,再晚些宫门都要关了。”

  一行人又启身,朝宫门内走去。

  妙兰仍有几分不服气,压着声音嘟囔

  “雅礼扶道,清心寡欲我还真不信这世上真有男子能在石榴裙下撑住几回合的。佛子又如何,还不是个男人。”

  “旁的和尚我信,可他是镜容法师哎”

  “镜容法师又如何”

  葭音身边忽然掠过一尾风,下一刻,妙兰已来到她面前。

  昂着下巴,趾高气扬地冷哼一声

  “喂,葭音,平日里引诱我们馆主算什么本事,有能耐用你那媚术去勾引镜容法师呀。”

  葭音原是一直在旁边缄默不言,听了对方的“媚术”二字,心中生起淡淡的抵抗之意。

  她今日只穿了一件极为素淡的衫子,迤逦的青丝只用一根钗子盘着,几缕碎发自鬓角垂下。被风一吹,乌发轻轻撩动,如玉指轻轻在春水面上拂了一拂,搅起一阵春水旖旎。

  少女面色冷淡,似乎对妙兰的话不感兴趣。

  见被无视,妙兰忍不住皱眉,旋即,又不死心地在她耳边吹气

  “你真不觉得,引诱一个佛子,很有趣”

  “有趣什么”

  面前是青灯古佛,木鱼珠串。

  眼底是梵音阵阵,菩萨观音。

  “有趣就有趣在看着他,万人敬仰、无欲无念的法师,一点点走入你的圈套,第一次体尝情爱滋味。看着他面上的清冷之色分崩离析,眼底的虔诚渐渐瓦解。看着他步入怀疑、悔恨,看着他痛苦万分看他明明很心动却放不下古佛。

  “看着他逐渐堕落,看着他在青灯之前,两眼变得迷蒙,明明是手指青白紧紧捏着佛珠,却自甘沦为你的裙下之臣。看着他违背多年坚定的信仰,不顾众人的斥责,为你脱下袈裟,坠入红尘”

  把清心寡欲、宛若高岭之花的佛子拉下神坛,自此在爱欲里沉沦、糜烂。

  葭音微微扬起下巴。

  金粉色的霞光落在少女白皙清丽的脸上,她美艳的眸子轻轻眯起。

  乍一出声,便是一句轻笑

  “妙兰姐姐,你还真是想让我去送死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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